文/万莹华
今天是2025年7月7日,是中国人民奋起抗战88年纪念日,今年是中国人誓死抗战胜利80周年纪念年。
想当年逃难的景象历历在目,永远难忘!那是1945年的初夏,日本鬼子狂轰滥炸,变本加厉,没早没晚。警报一响,人们抢着钻防空洞,惊恐不安,纷纷外逃。爷爷决定带我们去浦东南面乡下避难。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我们悄悄离家,爷爷挑着一付担子,里面装的是食物等;妈妈也挑着一付担子,前面筐子里坐着我未满周岁的妹妹,后面是衣物;年迈的曾祖母搀拉着我,跟在妈妈后面;奶奶挎着包,走在最后面。我们一家老小走上了逃难之路,越过浦东大道,一直向南走。沿着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走了好久,我们来到一道石桥,桥高高陡陡的,两边没有栏杆,我好害怕,望着桥下潺潺流水,两脚发抖不敢跨步,曾祖母搀着我的手,跟着她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我感到石桥好长好长,走了好久好久,走下桥来,我的心一直在蹦蹦乱跳,两脚颤抖。过桥后,我们坐在田埂边上休息了一会儿,爷爷催我们起来,继续赶路。路上行人很少,寂静无比,偶尔传来几声蝉鸣。我越走越累,越走越热,口渴难忍,已累得气喘吁吁,可不敢吭声,跟着大人赶路。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叮叮噹噹打铁聲,这时爷爷说,洋泾镇西栅口快到了。不知道拐了几个弯,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洋泾镇。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一家中药房。这是一幢好气派的石库门西式洋房,出来接待我们的是爸爸的同学杨伯伯,他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师。进得天井,飘来浓浓的药香味,后堂传来嘡嘡的锤药聲。我记得药房的对面房是看病的医诊室,他们家红漆地板好亮好干净。在杨伯伯家吃了午饭,稍事休息,我们就离开洋泾镇,继续一路往南走。
已是午后时分,路上难民开始多起来了。这是江南乡间小路,一边是田地,地里种的是玉米和甜芦粟,玉米已冒鬚,甜芦粟已长得很高了,小路的另一边是一条很宽的小河。小路很窄,只容两个挑担人相对通过。这时眼见难民越来越多,多到你不用走,后面的人推着你向前。曾祖母怕我被挤丢了,一面使劲拉着我的手,一面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人多得像潮水向前涌,但都默默无声往前赶路。不多一会儿,从远方传来飞机轰鸣声,顷刻之间三架黑色的日本鬼子飞机呼啸着俯冲下来,向人群扫射。顿时哭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人们纷纷争着往玉米地里躲,还有不少人往河里跳,一面跳一面叫喊“没得命啦,没得命啦!”不多会儿,飞机呼呼向北飞去。惊魂未定的人们,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河里的相互搀扶着爬上岸来,湿漉漉的继续往前挤。我吓得浑身发抖,难以行走。后来听爷爷说有人被打死了,也有被打伤的,后来知道我家邻居一男孩的耳朵被削掉一块。这惊恐景象在我童年的心田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对日本鬼子的仇恨。
当日几近黄昏时,我们来到一家大宅院,高高的芦竹篱笆围墙,两扇褐色大门,旁边是一小门。爷爷说“韩家花园到了”,遂放下担子,前去敲门。不一会儿,出来一位年轻的女子,热情的招呼我们说:“你们来了,请进,请进。”爷爷让我叫她“韩家嬢嬢”。进得大门,到了院里,只见朝南大客堂里,高高放着一具棺材,供桌上点着香烛,桌前地上的化紙盆里有青烟飘忽,逝者是韩家刚过世不久的老祖母。偌大一个院子,静悄悄的,东西厢房大门紧闭,好像无人居住。后来知道他们家人去了大后方,大小姐去外地读书了,所以家里只留下韩家嬢嬢看家。
韩家嬢嬢把我们领到西厢房南端紧靠篱笆的房前,打开门,是三间直通的房屋,从前院直通到后院,屋里安置了桌子板凳和床铺,十分简陋,但很干净。我和曾祖母住第一间,也是吃饭间,妈妈带妹妹住中间,爷爷奶奶住最后一间兼厨房。很快安排好一切,韩家嬢嬢给我们送来了粥和自己腌制的酱瓜咸菜,还告诉我们后院地里的豆、菜可随意摘取,甜芦粟也快可吃了。白天累了一整天,晚上倒在床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清晨起来,爷爷已经回去了,后来来过几次看我们,并带些吃的东西。
韩家花园这里没有警报,没有日本飞机轰炸,没有防空洞。我们家有两个防空洞,一个在厨房外小屋底下,一个在前院外路边,行人听到警报声,就可躲进去。这里很宁静,每天清晨起来,在院子里写描红簿,画画,带妹妹玩,帮奶奶摘菜。下午,有时自己一个人玩踢毽子,拍毽子。这毽子是纸做的,用几张柔软的小方紙,叠成长条,两头剪成细条,然后把纸展开,中间包上一个硬币,或一块光滑的小石块,用线把纸扎紧,紙毽就做成了,用硬纸板拍着玩,也可踢着玩,这是曾祖母教我的。有时玩跳房子,在地上画一个大大的长方形,中间画开,再分成一个一个小格子,就是一个一个房间,单脚踢一小石块,踢完来回一圈,就算房子造好了。这是平房,还有楼房,开始在地上画三级楼梯(竖的三个方块),上去三个房间(横的三个方块),再上去两个房间,最上是阳台,无一失误地把小石块踢进每一个房间最后到阳台,就算楼房造好了。晚饭后,在院子里纳凉,看着天上星星,听曾祖母讲故事,都是老故事,女孩子的故事,像花木兰,孟丽君,孟姜女,牛郎织女等等,这样一天就过去了。
韩家花园很大,后園有很多果树,園子后面是一条很宽的河,妈妈一再叮咛我不要去河边,有危险。在韩家花园不知不觉我们住了三个多月。经过炎热的盛夏,转眼到了凉爽的清秋,白天热闹的蝉鸣逐渐消沉,而夜间秋虫的欢唱此起彼伏。我和妹妹身上的单衣换上了小花夹袄,后园的柿子红了,枣子也熟了。在这里,我学会了描红,也学着临摹画画。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我们在乡下这一段简朴清淡但平静美好的田园生活,深深印刻在我童年记忆里。
应该是9月中了,因为我记得我们回家时,家里正忙于操办庆祝胜利后的十月十日国庆节。我记得一天上午,我和妹妹在韩家后院打枣子,用一根小竹竿使劲敲打枣树,熟了的枣子纷纷往下掉,我们高兴地把枣子捡在小竹篮里,小小竹篮快盛满了。我们俩好开心,准备回屋里去,突然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向我们走来,原来是好久好久没见面的爸爸。他走到我们面前,摸摸我的头,抱起妹妹说:“爸爸来接你们回家了,我们胜利了,东洋鬼子投降了!”
我们怀着喜悦和感激的心情,告别了韩家嬢嬢,告别了韩家花园,踏上了归去的行程。
谁能想到,1996年春,我去台北,在一次餐会时,来者多半是我先生老暨南大学校友。有朋友问我哪里人,我说上海人,马上好几个朋友激动地站起来说他们都是上海人。其中一位指着杨选堂先生,他是著名的台湾一家报纸专栏作家,笔名扬子。他说:老杨你太太韩蓉也是是上海人吧。她刚好坐在我旁边,是一位打扮时髦而得体的女士。我们自然地聊起来,我听她口音是浦东人,就冒昧问她府上哪里,她说浦东韩家埭。我马上说你是韩家花园大小姐吗?她笑笑说:“是”。我把抗战逃难在她家的故事告诉她,“啊,是吗!”她惊叹不已!她说那时她随上海暨南大学搬迁到了福建的建阳。真是无巧不成书,有缘千里来相会,难忘韩家花园。如今已是2025年,抗战胜利80年了,我童年逃难去韩家花园已是80年前的事,记忆犹新,永难忘!
2025.7.7 晨
修改于西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