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融融
有位老人从认识我开始,苦口婆心地推荐一种被她看作是来自天上的美食。她说,2800年前,阿拉伯游牧民横越沙漠时以小牛的胃作成的皮囊装牛奶挂在骑坐的骆驼身上,为了途中解渴饮用。不料,皮囊内的牛奶分成了透明液体的乳浆和白色块状的凝乳。这份因空气、温度、土壤、水、植物与动物的奶水相互影响转化而诞生的意外礼物,称之Cheese。(作者注:中文称为乳酪,起司,芝士,是一种用牛奶浓缩加工成的奶制品。)
这位老人是我的洋婆婆,爱乳酪,爱到什么程度?就像糖果和饼干一样,当点心吃。每天午睡起来,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旁边一定有个小碟子,里面放有黄的,白的,各种形状的,切成小块的乳酪。她就像吃软糖一样,含在嘴巴里,含一会儿,慢慢咀嚼,然后咽下去。这时,手里已经又拿了一块,及时送进嘴里。她从有记忆开始,就与乳酪交上了朋友,如同享受巧克力,味觉触觉嗅觉视觉都被调动起来,满心的欢喜。我却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直到她九十多岁去世,我都没有办法跟乳酪交朋友。
我的先生与妈妈一样。我家的乳酪出现在冰箱,餐桌,餐盘,容器,甚至空气中,对于出国前不喝牛奶,出国后仍旧不喝牛奶的我,除了视觉,听觉,触觉,绝不尝试味觉。
西方人不知道乳酪在中国有一种替代品。我告诉洋婆婆,两种食品完全配对,品种数不胜数。有液体的,固体的,酱式的,发霉的,有切成片状的,细丝的,炸成圆球的,等等。婆婆瞪大了眼睛,好像在听古老的神话一样。中国豆腐,不就是西方乳酪的替代品吗?婆婆听得眉开眼笑。我赶紧去买了一盒送给她。开盖后,她的眉头就皱起来,不太喜欢豆腐的气味,做了家常豆腐,她也不觉得味道有乳酪那么鲜美。豆腐被婆婆拒之门外。
我家冰箱里有一个不可移动的容器,是为我丈夫准备的。容器中存放着各种特色的乳酪,陈列整齐。晚上看电视,身边有个装乳酪的小碟子,和他母亲一模一样。
我们夫妻外出就餐,如果在意大利餐馆,主食面条少不了乳酪。服务员送来时,拿着圆桶长棍问我,要不要加点乳酪粉?谢谢,不要。我说。先生的面条上犹如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久而久之,我们很少去意大利餐馆就餐。
有一种披萨叫乳酪披萨,表层覆盖着五种乳酪,是很多美国人的最爱,先生亦然。我不碰。尝试过一些综合性的披萨,铺着洋葱青椒蘑菇和咸肉片或者咸鱼片,要是没有拉丝的乳酪,我可能多吃一点。结果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与披萨告别,家里很少买披萨。
周游西方世界,不论在美国还是欧洲,只要遇见著名的乳酪产地,先生免不了给我说当地的人文景观,少不了乳酪的故事。
乳酪是发酵的牛奶制品,与酸牛奶有相似之处,都含有乳酸菌,乳酪的耐酸菌浓度比酸奶更高,营养价值更加丰富。据说,每公斤奶酪制品用10公斤牛奶浓缩而成,含有丰富的蛋白质、钙、脂肪、磷和维生素等营养成分,是纯天然的食品。
这些基础知识,夹在故事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劝我试吃,好像换一个地方,我对乳酪的“偏见”就有可能改变似的。起先,我跟着他一起参观,后来,我在门口等他,不论他花费多少时间和金钱,只要把我留在外面,我都没有意见。我说,就像中国的豆腐一样,很多西方人不爱吃,因为有豆腥味。他说,我吃豆腐啊!我说,有一种豆腐是发霉的,就像美国的发霉乳酪“Blue cheese”,气味很臭,我都不想让你尝试。你爱吃春卷,不爱吃豆腐皮包肉馅,一样的道理。
我曾经问过不少华人:你们的厨房里有乳酪吗?你们爱吃乳酪吗?为什么家家喝牛奶,却不吃牛奶提炼出来的,营养高于十倍的乳酪呢?答复是各种各样的,结论是一样的,不吃,少吃,很少吃。
先生为了我,少吃披萨,不进意大利餐馆,但是他的早餐是固定不变的。美国人最常见的鸡蛋饼,里面一定要有乳酪,裹了洋葱丝番茄丁和青红圆椒还不够,他说,离开了乳酪,就是中国菜了。这种早餐健康营养,让蔬菜和鸡蛋粘在一起。乳酪就像中国烹饪中的芡粉,让菜肴升级。我做早餐经常忘记了加乳酪。他拍拍我的脑袋,笑着说,中式早餐,我也能吃一点。以后记住,不要漏了乳酪。
我去超市,时常买一些他最爱吃的乳酪,尤其是发现家里出现某个产品断货或者所剩无几的时候。我把乳酪放进购物车准备离开时,常常对柜台里的琳琅满目的乳酪多看一眼。商业寓言书籍畅销书《谁动了我的奶酪? 一种处理工作和生活变化的惊人方法》在《纽约时报》商业畅销书榜单停留了近五年,并以37种语言在全球销售了超过2600万册。这个柜台告诉我,西方的乳酪与人们关系的密切程度远远超过了东方的大米饭。但是,我相信自己这辈子绝对不会搭乘乳酪这条船的。乳酪算不上我的仇人,也做不了我的朋友。
俗话说,话不说满,事不做绝。真是千真万确!有些事可以选择,有些事不知不觉地来了,你都没有准备。
三年疫情,很多人改变了嗅觉,味觉,甚至触觉。我的口味也改变了。以前钟爱深海鱼,比如三文鱼,金枪鱼,现在嫌鱼肉纤维粗糙,怎么做也不好吃。我们差不多有两年多不碰三文鱼了。先生有时候想吃,我只做一份,自己绕道吃别的食品。牛排,猪的里脊肉,鸡的胸脯肉都不爱吃了。补充蛋白质,只吃鸡蛋炒榨菜丝。灶台和餐桌好像出现了裂缝似的,我忧心忡忡,担心影响夫妻关系。
有一次,先生下厨烤三文鱼排,端到我的面前,被我一眼看穿,里面加了乳酪。他在鱼排上划了几刀,塞进了乳酪一起烤。乳酪的橘黄色与三文鱼非常接近,融化之后覆盖在鱼排上面,我假装糊涂,给他面子,夹了一块塞进了嘴里。我感觉到了他那专注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跟着三文鱼进了我的唇齿,窥视着我舌头上的味蕾。美味的食品会加速唾液的分泌,他好像看见了一样,连声说:“好吃!好吃!” 我点点头,称呼他为厨房里的魔术师。
以此类推,好像打开了一扇神秘的大门。我在肉馅里加了乳酪,做肉丸包饺子,就不用担心缺少肥肉而没有弹性。吃油的蔬菜,撒一把乳酪,少用油,变得可口柔软。先生不爱吃野菜,我家的菜园里到处是荠菜苋菜,不用浇水施肥,自力更生。先生称之为野草,很难接受。我拌了乳酪加了蛋液,取代了番茄和圆椒,做成小菜饼,先生吃得津津有味。这个时候,洋婆婆的音容笑貌出现在眼前,心里说,妈妈,你看见了吗?我爱上了乳酪。感激之情化作泪水,染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