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乔生
文革中的标志性人物“宋彬彬”过世,不出意外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几年前,陈小鲁出来道歉时,我在文章中就表示应该欢迎,可能几句话夹在一篇文章中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次,我郑重表示:我接受陈小鲁、宋彬彬的道歉。或许有人要问,他们是北京红卫兵,当时你是一个上海初二学生,跟你什么关系?用得着你跑出来接受吗?

(1966年,宋彬彬亲手为毛泽东戴上绣着“红卫兵”三字的袖章。图/维基百科/公有领域)
我的回答是,这是一个全国性的史无前例的大运动,最初是从上海、北京发起的,而又从北京幅射到全国,九州大地都一样,受迫害者成千上万!从首都北京、魔都上海,到边陲小镇,到处都有残酷、野蛮的暴力横行,无一例外。所以,每个真正的受害者和受害家庭,都有权利接受道歉。简单说说我和我的家庭:我的父亲是商人,1950年从台湾回到大陆,在上海南京路上开店。我的母亲是虹口区体校的医生。在文革中,父母遭到批斗。母亲被关进牛棚,遭到野蛮的殴打,造反派、红卫兵用铁链条抽打她的脑袋,把她一只眼睛抽瞎,满脑袋都是血块。她之所以没有自杀,只是因为想到如果自杀了,她的子女就成了现行反革命的家属。我们家遭到毁灭性抄家,被扫地出门,一夜之间一无所有。我是一个初二学生,那年15岁,却遭到红卫兵的迫害。在复课时,一群人手执皮鞭,冲进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抽打我。毕业前夕,学校说我为反动父母翻案,把我关进学习班,进行思想改造。学习班结束,我直接去了北大荒。现在我是职业作家。所以,我是以文革受害者的身份来说话。
首先我们必须认清,真正的根子在哪里,祸起何处,每个参与者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无须冒领,也不能少承担。其二,作为一个标志性人物,宋彬彬应当承担她的责任,道歉就是承担的表现。现在没有证据说她直接动手打人,那就不能说她是凶手。如果以后出现证据,那就以后谴责。我认为,在殴打卞仲耘致死的过程中,如果宋彬彬动手了,参与了,以她的“标杆”身份,一定会被发现,不可能隐瞒。在当前文革遗毒远没有肃清之时,我们需要这样的道歉。清除文革的遗毒是个大工程,这是这个大工程的有效的一部分。美国都能接受她去读博士,接受她担任公职,我们却连接受道歉的肚量都没有吗?至于卞校长的丈夫不接受道歉,我完全理解,他要的是查出杀害他妻子的凶手,惩办凶手,这个目的远没有达到,他当然不接受。他不接受的是清查不力者的道歉,不接受的是凶手的道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在光天化日下的行凶者至今没有查出来,怎么叫王先生不愤懑?而我接受的是陈小鲁、宋彬彬的个人道歉。我看过宋彬彬的几篇文章,我认为,她的陈述基本是真实的,没有掩盖事实。她对学校事态的演化负有责任,但她没有直接行凶,也不是行凶的幕后策划者。
我清晰地表明:接受道歉不是要逃避责任,掩盖罪行。不要指望反思一下就能深刻!不要指望道歉一次就能够满意!也不要指望清查一次就水落石出。第一步都不允许走出来,一下子就要到一个至高的水准,可能吗?我家曾经遭到毁灭性打击,至今没有一人说要来道歉。有人说,道歉是解开衣衫的第一个钮扣。如果第一颗钮扣都不解开,这身又脏又丑陋的蛤蟆皮就将永远裹在我们身上。我们民族历来没有反思和忏悔的习惯,几年前当陈小鲁出来道歉时,我说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但是,因为民众的不理解,不接受,好事情没有延续下去。反过来说,即使是被迫害者,我们也还不懂如何接受道歉,也没有做好接受道歉的心理准备,也没有想过如何从总根子上反思,从制度上反思。这方面我们应该学习德国。德国人对二次世界大战的深刻反思,大家都知道,我不赘言。
我讲另一件事,2000年,四个来自苏北贫困地区的年轻人,潜入南京玄武湖旁一栋别墅,杀死了德国人普方先生(时任中德合资公司扬州亚星——奔驰公司外方副总经理)和他的妻子、儿子、女儿。死者的母亲赶来了南京,悲痛之余,她要求不要对犯罪分子处以极刑,因为他们的死不能改变现实。普方的同事、朋友们募集了一笔钱,定期给犯罪青年家乡的孩子支付学费,希望他们能够接受教育,脱离贫穷、愚昧。他们相信,如果普方先生在世,也会赞成这么做。一个曾经被纳粹统治的国家,浴火重生,民众竟有如此高贵的精神状态,令人肃然起敬。
对于陈小鲁,宋彬彬的道歉,我们应该站在人性的高度来理解,这是现代文明的要求。接受他们的道歉,是对曾经狂热的年轻人的拯救,是给还没有走出黑暗的灵魂投进一道亮光。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青年时期的错误,甚至是严重错误,而杀死他一生。有人说,他们的道歉只是为了不给人牵头皮,求得自己内心的安静。我承认,这种现象肯定有,那有什么关系?我们要问,其中有没有真诚向受害者道歉、真诚反省的呢?当然有,那为什么不能接受呢?所以,我们胸襟要宽一些,目光放远一些。许多人都说,道歉比不道歉好。当然,接受不接受是个人的自由。对那些依然在怀念文革的人,对于那些千方百计掩盖文革中自己行径的人,陈小鲁、宋彬彬的道歉无疑是一个进步。他们的道歉是对上述言行的有力的反对和揭露。我们不难发现,文革中的相当一部分受害者都是参与者,有的还是各个时期的施害者。这说明,文革的流毒在我们许多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甚至深入骨髓。要使文革不再上演,乃至绝迹,就必须有全民的反思和忏悔。道歉仅是其中的一个环节。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忏悔不是人类的天性》。忏悔不是人生下来就具有的,和游泳一样,是要人后天学习的。要给所有的人创造学习的条件。如果在这片土地上,至今还有一半人在怀念文革,憧憬文革,那么文革就可能重新发生。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彻底从人们脑子中清除文革,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小鲁他们至少是我们的同盟军。道歉了不等于说不能再追究,无伦何时何地,还原事实、追查真相永远是道歉的前提!我再次郑重表示:我接受陈小鲁、宋彬彬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