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樱桃闲子
连续几个西洋歌舞节目，干脆利落，我觉得也挺好看的，尽管不懂英语。突然画风一转，我听到“China”，随着三位小主持颇为神秘、热情、活泼的介绍，背景音乐响起了中文歌曲，舞台屏幕上出现长城、长江、黄河、天坛、灯笼、熊猫、太极拳、千岛湖、江南水乡……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家，我顿时泪流满面。我来西雅图城区观看这个演出前不知道是国际儿童友谊节舞蹈表演，女儿没说，我以为只是小娃乐亚学了一段时间的跳舞，在舞蹈学校内一次小范围汇报演出。乐亚由老师牵着从右侧第一个走上来，略带害羞地穿过整个舞台站到第一排最左边。事后我问乐亚，你为什么要老师牵着上来，乐亚说，如果不这样小朋友们就不知道站哪。
乐亚穿着粉绿色的汉服，那是疫情期间我因为来不了，在中国买了寄给她穿着玩的，没想到几年之后有这个用处。她今天打着高高的两个发髻，左右各缀一个粉色的扇形头饰，垂着粉色细带子。她一站好就发现了台下的亲友团，笑眯眯很有范儿地连连和我们招手，然后就开始一会儿蹦跳一会儿抬腿。当《爱我中华》的乐曲响起，她这些顽皮的动作戛然而止，立即转换到舞蹈的预备造型。“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支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五十六种语言汇成一句话，爱我中华爱我中华爱我中华。”舞蹈动作简单、可爱、活泼，乐亚跳得很认真到位，她并不懂歌词，她才五岁，在美国出生甚至没去过中国。我不禁泪眼滂沱，就如现在写这句时一样。
她学舞的学校叫东方舞蹈学院，她上的幼儿园是中英文双语幼儿园。她在幼儿园学了很多首古诗歌曲，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那些耳熟能详的古诗有歌曲版。当她在更小一点的时候便会用稚嫩的声音有些口齿不清地轻轻唱起：“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当她用无辜懵懂的双眼看着我，捧着我的脸说我唱地不对时，我就在心里说：宝宝，你又不懂。我便会两眼湿润转过头去。她的父母辈我的女儿女婿离开祖国飘洋过海来这里求学、工作、生活，却离不开中华文化和情怀，他们的下一代仍然在孜孜追求那古远悠长的文化璀璨。
年初看“西雅图华人春晚”也是感慨万千，二胡、杂技、太极、变脸诸多国粹，尤其是那么多小娃娃跳中国舞甚至是古典宫廷舞。在中国看到这些文化表现形式最普通不过，而在这里却显得那么珍贵和感人。于是，在美国呆得越久我就越想不明白，为什么华人要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在异国他乡怀恋故土。我也愈加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要送女儿出国，在心头抹下挥之不去浓重的乡愁。永远无解，没有答案。
十六年前，女儿在差几天满十八岁的那个冬季来到美国读高中，我和她爹送到浦东机场，女儿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后面的路就是她自己走了，一个人没有陪伴飞到比西雅图更远的纽约，辗转到学校。那些年我们经常后怕，如果女儿那次丢了，就永远找不到了。当时大红的拉杆箱里有我偷偷放进去的女儿十八岁生日的贺卡和为马上就到的中国年准备的压岁钱，还有新买的好几件高领毛衣，后来才知道到了美国就再也不会穿毛衣了，不管高领还是低领。当时我没想那么多，没想到她从此就留在了美国。在大学里遇到了她的丈夫，之后生了大娃和二娃，从美国的东北来到美国西北定居。
我以前来美国只呆几个月不超过半年，这次快一年半了，是呆得最久、感触最深、思乡最重的一次。多少个不眠的夜里，想回去啊！以前想回去就是买张机票简单地回去，而现在猛然醒悟，所想的回去，是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些所有了。多想回到可以重新做选择的时候，选择不送女儿出来读书，选择让女儿读完书就叫她回去，或者她结婚了生了孩子的头几年叫他们回去，回到我们可以按照我们的生活方式那样去选择去发展的时候，回到从前。但回不去了，最多只是我的返程，最多只是他们短暂的回国探亲，真正的回不去了。
有人说美国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而我本来就生活在“天堂”。2023年秋天，第19届亚运会召开，中国，杭州，我的家乡，我的家。就在那样美丽的城市，我却放手离开了。看到杭州城市的灯光秀，钱塘江两岸的都市瑰丽，看到数字人点燃火炬，人山人海的热闹。央视一个视频介绍杭州的得天独厚，湖光山色，人文景观，现代繁华，最美好的地方就在我的家门口，西湖，长桥，雷峰塔，亚运村。我不敢看有关杭州的这些情景，看了就想哭。
春去冬来，春又来。我不敢看朋友圈里西湖的四季，不敢看春天一株杨柳一株桃的粉绿相映，不敢看初夏满眼青青绿得碧波荡漾，不敢看秋日落满金色梧桐树叶的南山路和掩映于红叶中的绵长苏堤，不敢看冬雪覆盖着的白堤，断桥边若隐若现的残荷。我最不敢看别处的郁金香，不管多么地一望无际，不管再怎么品种繁多数不胜数，因为我害怕想起我最喜欢的杭州太子湾郁金香，那里应该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背靠青山植物丰富，潺潺瀑布水花飘飞，粉色白色樱花绽放，小桥流水，小鱼悠然，郁金香靓丽点睛，青草地小山坡花野成趣。我想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的景色是如此灵动和有层次。
我想念江南的柔美，秀水青山，步步是景。想念家乡的溪鱼，活灵活现，鲜嫩可口，想念溪鱼火锅里老家豆腐卤水的味道。想念游历到哪里都有亲人朋友相陪，叙旧聊天，有百说不厌往事中的哈哈大笑，有尽在不言中的懂得。想念江海湖鲜，想念一直没有看成的沼泽地里的丹顶鹤。想念每个节点朋友送来的时令水果，杨梅、白枇杷、草莓、葡萄、水蜜桃，甚至鲜为人知要用吸管吃的携李。想念原工作单位一个不落的节日气氛，汤圆、粽子、月饼，还有那个淡绿色的竹篾篮子装的中秋湖蟹，以及那张精美淡雅的祝福卡。
去年秋天，在长达几个月的朗朗晴天几乎没有雨之后，开始下雨了，进入无尽的雨天冬季，无法走出的雨帘。记得那一个夜晚，我醒在窗外那一成不变的雨滴中，想着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无边无际的黑夜，无边无际的思乡，无边无际的往事追忆。思乡的痛苦，乡愁的煎熬，原来不仅仅是心绪，还有胃里压着一团硬硬的东西，无法舒缓，还有想狠命捶打自己的额头、自己的脸、自己心脏的冲动。我想到那些离开家乡就永远都回不去了的人，该有多痛苦！
如何回得去！大洋浩瀚，海水浩淼，万水千山。水就那样高过了我，漫过我躺在床上的身躯，我的头浮不出水面，只有无垠的海面，铺天盖地的水，还有比海更大的天空覆盖其上，其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我无法启程没有靠岸的地方，我没有翅膀无法翱翔。那个古老的东方远隔重洋，山隔着山、水隔着水， 遥不可及，触摸不到。回不去了，我像一颗孤星落在遥远的星球，漂泊，找不到归属。
这种乡愁，这种思念，不是想某一个人，不是想某一个地方，不是想吃某一种东西。就算你牵挂的人都来到了你的身边，永远相伴，但是乡愁还是在原来的地方。是你生活的环境，是你家里用的东西，是家里窗外的色彩，是露台上西边日落每天不同的霞光和千变万化的云彩，是那个葡萄架上有时茂盛有时萧条的藤蔓，是你走出家门的风景，是你天天打招呼的保安师傅，是你路上遇见陌生人可以不打招呼的淡然。
连绵不绝的乡愁，是山是湖是水，是一步一景的流连往返，是翻山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的城市，是穿越山林的宁静，也是置身城市的喧嚣，是商场奢侈的幻想，也是普通衣物不必换算汇率轻松购买的自在。是你总觉得没有时间见面常常被你谢绝聚会的年少时的同学，是朋友邀约前的打扮，是夸你一声真年轻精神真好的喜悦。是你城市周边的各色美食，是龙井茶村的绿色和那山坡上农家的土鸡，是南山人家餐厅的钱江支鱼浪里白条。是你不经常去但觉得随时能去的老家，是你所在国家去过和没去过的山河大地，你就算永远都不会去那些地方，但你会觉得不远，背起行囊高铁飞速就能到达，没有海洋的阻隔，没有崇山峻岭的屏障。
乡愁是你儿时的味道，那些土生土长的蔬菜、农家养的土猪肉，我们叫“本地的”。“本地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定语，而是涵盖一切在这片土地生长的食物，是一个自豪的名词，在别的地方吃不到的特有味道。每每想到女儿喜欢的那些菜、那些水果美国买不到，买到了味道又不一样的时候，我总是有些遗憾有些心酸。不了解她的人说，她不喜欢吃水果，不喜欢吃这种水果。而我知道她想吃哪种水果，想吃这种水果的哪种味道，只是这里没有。说她不喜欢吃茄子，其实是美国的茄子从长相到味道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四季豆没有四季豆的味道，葡萄不是葡萄，草莓不是草莓，荔枝不是荔枝。找不到儿时的味道。我才明白，女儿在国内十八年家乡食物的积淀，味觉的记忆，在往后的岁月里就算再过多少个十八年，年龄翻几倍，一生都不能覆盖不会改变的，那是融在血脉之中的执念和烙印。
但人总是不断地离开家乡，他乡变故乡，故乡变他乡。你知道要去那个地方，但未必知道为什么要去。你在做选择的时候，当时并没有你现在认为该有的选择能力，你料想不到会发生什么，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只是总有个声音在召唤，一只无形的手牵领着你不停地走向远方。我从浙南一个四面环山、有一条小河、家门前一条小溪的村庄，到了县城，到了市里，到了省城，到了这里。也许你会想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会留在小县城过着惬意的日子。但没有如果，如果真有如果，很有可能是一样的道路同样的选择。
所以，只管往前。
西雅图华人广播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