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仙
疫情四年未见父母。
三月十五日从美国回中国旧十年签证重新启用,我们当晚即订机票,二十号乘飞机,三十六小时后几经周折抵达西安,甚是困顿。
车窗外的城市早已面目全非,浮尘灼阳,东南西北的老路及亭台楼阁已被高楼林立所包围,路两边店铺密集,人声鼎沸。各种车辆看似搅成一锅粥,可每辆车却乱中有序,司机游刃有余,如鱼得水,看得我既眼花缭乱又不可思议,我啧啧称奇并感慨,城里的每位司机都是驾驶高手,我自愧不如呀。
穿过已经不再熟悉的大街小巷,咚咚咚我敲响了自家小门。隔着门板听到妈妈在门里问:“这么晚了是谁呀?”,然后门被拉开个小缝儿。一霎那,母亲望着眼前的女儿们愣住了,她惊讶地张着嘴几乎要喊出声来。
只见父亲戴个老花镜从椅子上缓缓站起,一手扶着眼镜,望着面前四年未见的我们缓缓问了声:“是谁呀,看着咋这么眼熟呢?”八十九岁的老爸晚饭时像是喝了点儿酒有些昏昏欲睡,他确实有些老眼昏花了,加之我们在微信里一直告诉他们,等下半年机票便宜些再回来,父母压根儿没有料到女儿们会从天而降地站在他们眼前。
我们就是想要给父母一个惊喜,一种四年未见之浓缩的爱的涌动,一件特殊的礼物。
妈在一旁对我爸喊起来:“你个老糊涂,咋连自己的女子都认不出来了!”
我爸这才恍然大悟地说:“哎呀,这是水仙和文歌么,你这俩女子,回家也不提前说一声,打个招呼。”他还是那一口秦腔,声音依然那么洪亮,听起来倍感亲切。
我和妹妹一下子把父母揽到怀里,四人抱成一团,已是热泪盈眶。我脑海里突然又闪现出几十年前自己在火车站即将离开西安要出国的情景,父亲在火车站一边低头搬行李一边对我嘟囔着:“你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这次走后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如果美国不好了就回来。”那时我面对着父亲,两人早已是泪流满面,父亲也是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哭,当年的父亲精神矍铄,如今已是……。
我禁不住思绪万千,就觉得生活是不可以拿时间来衡量的,那所有生活的琐碎细节就像人身体里的成千上万条细小血管般把氧气运输到每个人的一生,给人生以力量。
与父母在一起的经典生活片段一幕幕地在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现,如果我们不长大他们也不会老去。如今我们也要变老,可在父母面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孩子,把自己已为人母的现实早就抛到了脑后,幻觉里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背着书包的女学生。
回来第一周有天晚上,我与妹妹一起参加发小聚会,晚上12点才结束,老父亲竟站在大门口足足等了我们四十分钟,他还是像当年一样训斥着我们:“你俩也太疯了,哪有女娃儿回来这么晚的。”
听到他老人家训斥时我有些想笑,此刻我们都已经年过半百,怎么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十七八岁的时候。看着父亲一脸焦急的样子我内心确实有些愧疚,我们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父亲的胳膊赶紧向他老人家道歉。那一刻真的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感,仿佛时间又倒退到几十年前,真希望青春再现呀。
黎明,滴滴答答的雨声跌落在窗外低矮的瓦片上,眼前楼下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有人把过期的饼干扔到房顶,一对鸽子咕咕咕地在瓦片上边吃边调情。我趴在凉台的窗子上隔着一条条铁栏杆儿看着雪白的鸽子,耳边突然响起优雅的小提琴曲,还有谁家低沉的男中音在练嗓子,远处还传来附近学校喇叭里喊早操的“一二一”的声音。思维的穿越是毫无疑问而又不经意的,同样的事物发生在不同时期,我仿佛又要背起书包拿个冷馒头上学校去了,路上还看到年轻时的父亲骑着单车去上班,一手扶车把子,一手抓根儿油条吃着,飞扬的白衬衫被风吹起,高高地飘着。恍惚中我得以穿越,有种无上幸福之感。
这栋文艺界的老楼依然如同二十几年前一样在新世界的高楼大厦中挣扎着。都说这旧楼迟早要拆迁,可二十几年过去了依然是个传说,我父母就在等待中一如既往地慢节奏地生活着。
我与妹妹回国探亲尤如侯鸟归巢,与二老挤在一起,还住在出国前睡过的小房间,床还是南北向,就连小时候用过的小板凳还架在凉台的一个角落。我问父亲这么久了还留着干啥,他说有时候垫个脚到高处取个东西方便,到底是物尽其用了。细一想,自己连个凳子都不如,竟不能常陪在父母身边,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尤如过客。
刚回家的第一周,因时差反应,早上两三点就醒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和妹干脆一大早四点钟就开始收拾父母的房间,翻箱倒柜,擦洗床底下的柜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检查清理,没用的统统连夜清除出屋。陈年旧物趁父母没起床被我们姐俩儿一一扔掉,第二天又被父亲训了一顿,说有些东西是要存着送人,有些是纪念品,埋怨我们扔得太快太多。东西都扔了骂也没用,可还是有些后悔,仿佛扔掉了父亲的部分人生。事后与朋友谈起这些,他们都感同身受,觉得替父母整理东西就是一场革命。想到如果要扔了我以为太旧了的父亲常用的那个切菜木墩儿,估计会要了他老人家的命。
“没有乱买各种营养品就不错了!”朋友电话里谈起自己父母在各种推销员的鼓动下购买了大量的所谓营养品,大盒小盒塞满了屋柜,实在没有办法。我心想,我父亲花钱上比较仔细,没有机会上这个当也就有些欣慰。
一周后在与父母不断的斗争中取舍得当,他们的小屋被我们姊妹俩收拾得窗明几净,井然有序。
回国前我们想着带父母到外面走走,吃吃他们喜欢的食物,可老父亲把持着厨房不是蒸包子就是蒸花卷儿,根本没有机会出去吃饭。第一天还用一捆葱绿的菠菜为我们做了世界上最好吃最可口的油泼辣子菠菜面,那颜色那味道儿是举世无双的,就是小时候的味道儿。母亲做好的红烧肉香气扑鼻,我揭开锅盖儿捏了一块儿塞到嘴里,有种回归童年的感觉。还有妈妈做的粳糕,卤面都是我食谱里的最爱。
原想改变他们的生活,却被他们改变了我们。从生活的细节及习惯,都不折不扣地坚守着他们自己几十年来的原则,严丝合缝,就像一个堡垒,攻也攻不进去。最终,我们放弃了原来的计划,顺从父母回归原有的日子。一个月下来我明白了个道理,顺从也是尊重,尊重就是孝顺。
父母在中美之间跑了七年,实在跑不动了,疫情前回国,其间也回不去美国,最后就毅然选择了在老家西安养老。因我们三个子女都安家在外,造成父母成为留守老人。看着父母逐渐衰老的身影,我们都暗自下定决心,当他们需要的时候,我们会立刻飞回到他们身边。
离开西安的那天真的很难,重逢既高兴又酸楚。
【水仙,本名符水仙,来自中国西安,早年毕业于西安文理学院中文秘书专业。九十年代中移民美国,居西雅图。先后在《西华报》《侨报》《世界日报》发表散文、随笔、小小说百余篇。美国西北华文笔会会员,海外文轩作家协会会员, 并有文章编入《匍匐前进》《抹不去的痛》《隐蔽的创伤》等书籍出版】